云山犹未远松柏祷遐龄
导读: 九四年夏末,二年级开学伊始,得知先生将亲授我班山水课,赴黄山写生,同学们无不欢喜。先生的课堂最令人快乐,既有现代教育的民主自由之风,也有古典书院的鸢飞鱼跃之境。先生开讲山水,先述山水画史之升降,流派之…
九四年夏末,二年级开学伊始,得知先生将亲授我班山水课,赴黄山写生,同学们无不欢喜。先生的课堂最令人快乐,既有现代教育的民主自由之风,也有古典书院的鸢飞鱼跃之境。
先生开讲山水,先述山水画史之升降,流派之演进,以通文而能不遗其微,以明史而能不失之偏,流弊涤除,则源头活水立现。先生希望我们能以诗人之眼、文人之心、史家之学治山水画,不为成见所囿,运用东方感悟思维,注重实践,以我之生命与古人精神相感发,有了自我感受,运用于创作。如论董其昌:大凡有创新力量的大艺术家,往往立论偏激,唯其偏激,始能于实践中更多独创,然亦不可尽信其文字,若徵之作品,未必偏激。而最精彩处,在先生以诗史证画史,以诸子证文史。讲山水画之发端,则导源于山水诗与田园诗,当其时,则谢灵运与陶渊明宛在目前;讲玄言诗,则推本乎老庄,当其时,则老聃、庄周诩诩如生。古人之思想化入先生之生命,复由先生之生命感动我等之心灵,更信先生文人画之立场非虚。
先生画室抱冲斋与学生画室为邻,便于学生随时请益。为使学生易学能进,先生亲自选编《中国历代画论选读》一册,附以笺评。临摹则指导具体入微,如临龚贤画,虽半生纸张的加工,也亲自教授。讨论则鼓励学生胸臆直舒,一时明镜无尘,会然于心。
谈艺之余,先生更关心学生的日常生活。我班入学恰逢高校收费改革,学费骤增,同学多经济拮据,连吃十天馒头加咸菜,购得书回,也是快事。先生于此甚为忧虑。一日,先生郑重告我:“欲请企业家定期来买学生画,以助学资。”我答到:“我以为学生治学阶段,当以清贫为主。”先生深许之。我等年少无知,如此唐突先生爱意多矣,先生皆不以为意,往往视而不见,爱如既往。出发前夕,先生招我等到画室,每人赠金一千圆,并嘱咐:“不必声张。”
入黄山前,安徽省博物馆是重要一站,馆藏黄山画派作品甚丰。在接待室,馆长请出镇馆之宝渐江长卷《晓江风便图》,亲为展卷,随先生讲解入微,渐悟笔墨之道,在于极尽自然之妙,若无气韵、神采、声味而徒具形式,则同时弊。同学们对渐江的艺术更加热爱了。
时过立秋,人间暑气未退,至山中皆无,先生师母一路前行,同学随后,黄山老领导吕秋山先生年过七旬,亲为导游全程,一路谈笑风生。及始信峰,丽日当空,群峰耸翠,大壑空冥,天风浩荡,始信大观在斯,天下无山矣。
先生作范画,画岗上老松数株,先定神望气,待心与物合,下笔了无挂碍。但取主干大枝,则虎距龙盘之势已出,略为经营,填缀其枝,幽深繁茂之境出,下附以平岗,上缀远山数峰于松腰处,至此升降开合之势已全,松叶不画,待回旅馆后想象松风之势加之即可。再作群峰图,望气取势如前理,寥寥数笔,象已应焉,山凛然不可犯之势出,苍茫浑厚之气充,再不必增减。观先生作画,笔欲急而气犹缓静。
先生说:“所以学山水画伊始,带诸位来黄山,就是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天地间的大块文章,胸中有此境,有黄山烟云在,日后方不落入一巢一穴。”
听先生之言,远望北海,心中画史作品历历涌出,今日谈艺不同于往日抱冲斋矣,有黄山烟云为证。
夫云也,远观如睡,然近诸身,若大笔飞驰,扑面有声。须臾大雾升腾,山皆不见,细雨如织,秋意骤至。众人忙收起画具,披雨衣前行。雨湿苔滑,更添兴致,行军中以先生体硕,当时忘了哪位女生,学着先生的语调说:“先生很象阿拉伯酋长嘛。”先生大笑道:“我年轻时也和你们一样清瘦啊,今颓然一翁矣。”说罢,依然导夫先路。望着先生的背影,想他人生的道路也多曲折,每每从逆境冲破,依然不知愁苦,如孩子般欢歌前行,他怎么会老,正是和先生在一起,我们才感觉到自己青春力量的迸发。
隔日先生叮嘱我等用功,与师母归云谷寺。山中的秋雨时下时歇,大雾一连三日,奇峰怪石,具遁仙踪,西海东海,皆归一气,我欲写真山的万丈豪情,直消融在这白茫茫一片之中,奈何?不见其形,但味其气,既然迷不知所向,干脆信步于云中,用心去玩吧。于是风过烟轻,见块然独立的飞来石;雷电交加,看与风搏击的双龙松;立于秃岗之上,忽如掣苍鲸于碧海;蹲于危岩之下,慢听如埙如箫的雨鸣。此雨中之境,正非晴日所有。
三日后下午,天风四起,把一团白雾撕开,成烟、成岚、成雾、成云,百怪千奇,一时毕现。天从西北一角开,湛蓝如天池水泄,下视诸峰,明丽若西子初妆。于是自丹霞峰画,写意正酣,不觉暮至,墨色自天边变胭脂,变朱砂,俄而漫天红紫,天地、山树与人皆一色,游客一时惊呼,如亲临当年赤壁之战。从此同学各寻一境作画。
自排云亭望西海,观云涛、晚霞胜于北海;自清凉台望北海,观日出、月色胜于西海。而清凉台每晚必至,赏月谈艺。
山顶饭菜殊贵,虽有先生补助在前,谁也不舍得花。大家也早有准备,都从合肥带了整箱方便面上山。连吃一周,已味同嚼蜡,班长佐龙说:“我也快变成方便面了。”
一日正饥肠辘辘,见一画店店主当街大嚼鸡腿,香气之浓,足令充饥。下午赴东海写观音峰于道中,连日写生,心清渐能与山化,正凝神运笔,有小松鼠爬至脚下,把书包里剩的半块方便面吃的津津有味,噫!在我为嚼蜡,在彼为美食,想世间之理,抑或如此?比较之心生,人欲遂无穷,故庄子有齐物之论。我能与小松鼠共享山间清气,可闻天籁乎?归时猿啼满谷,心底更觉辽阔,一草一木,于暮色中更见生机。想起先生平日颇推重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,其中有“能写真景物、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。”先生所言之“大”,正在此乎?可这“真”,不经一番寒彻骨,屏除心中世俗的羁绊,又怎能得到。
天气阴冷加之缺乏营养,大家已深感体力下降,女生郅天终于病倒了,发起高烧,大家正在揪心,佐龙拿出临行时先生所赐“锦囊”,打开一看,各种药品俱全,就连野外简易输液吊瓶也备有一套,佐龙说:“宝贝仅此一份,给你用了吧。”经大家精心调治一番,第二天烧竟退了。大家决定改善伙食,中午,十个人围着一盘二十多元的西红柿炒鸡蛋,谁也不好意思动筷子。
时诹打油诗四句:“每日七包方便面,松鼠争食共解馋。卖画大嚼鸡腿者,哪知临济墨高寒。”这当然不敢呈先生了。
连日写生不得意。
记得自小学起,我开始钟爱于在游山玩水中写生,这除了当时老师的教悔,还有临摹可染先生山水,被其苍劲雄浑之气感动,而生出直写真山的渴望;还有我钟爱李白游仙诗的长篇,诗的汪洋雄肆之气,更驱动我寻找与之相似的山水,营构与我心胸相类的图画。今天,面对这万千气象的群山,一时竟不得放笔了。我这双眼睛怎么了,是以前的太行、燕山比之今天的黄山太小,还是值此中西文化交战愈烈的时代,大量矛盾的信息堵塞了思维的通衢,脑海中的知识呀,整天靡战不休,美的理念也倍感凄迷。中国画,这本来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乐,也开始变的愁苦不穷。云烟啊,在我的眼中,你已不再象梅清的笔下那样美妙,不再象李白的诗中那样纯净。群山啊,你们不再是山,竟好似香烟缭绕中的卷卷佛经,既妙不可言,又深不可解,只等足够诚心和悟力才能参破。
于是端坐冥思。先生平日的教诲,如古寺钟声,悠远而来,浑浑然震荡我心。
渐渐的,我童年作画的快乐记忆重新唤醒,那本乎天性的挥写,身心相合的感觉,真如醍醐灌顶一般。这真实的生命快乐与先生所阐发的古典绘画的精义不是一致的吗?这人类孩提时代自由充盈的生命,与中国历代画论、书论、文论之极则不恰恰一致吗?其发轫处幽幽之光,与终极处煌煌之明正豁然贯通。相比之下,西方的绘画,尤其发展到今天,以形式的更迭与观念的标新,来面对生命与自然真实的整体,显得多么偏狭和稚嫩。我们何必用他山之石砸碎自己的美玉呢。
艺术是快乐的,这记忆已被先生重新唤醒和升华。唤醒我的,不仅是您艺术的立场,更是您生命的态度!
云烟啊,你也许不再纯净如古时,这又何妨。中西文化激荡的今天,那风烟无论如何惨烈、如何迷狂,都来吧,来到我的胸中,东方的智慧一定可以融化这无边的悖谬,中国画的哲思也一定能照亮人类新艺术的征程。我把我的生命,连同中国画一起,投入这涅盘的烈焰,来一次重生吧。
没有大雾三日的摄神敛气,哪有今朝一夕的大悟一场。还有,这连日不沾油水可与渐江当年住在此间的饮食相比吗?以他五十三岁的享年,一定没练到餐霞饮露的功夫吧,但若整日酒足饭饱,一定画不出如此恬淡绝尘的笔墨。而我那少了半扇窗户,躺在被窝里,仍可整夜沐浴山风的小木屋,总该与渐江的禅房相伯仲了吧。我明白了,寒则气敛,气敛则神凝,凝之又凝,气固神足,加之渐江遗民的心态与身世,那刚劲清寒的线条才得以诞生,元气固充沛,精神固卓越,于是迥出画史,绝响而不群。先生曾说过:“奇迹每生于绝境,精神的升华往往需要物质相对的忽略。”艺术的信仰、人格的塑造,人生的轨迹合而为一,生命的元气历练到一定精纯,积累到一定充沛,发之笔墨,大艺术就会产生。先生的画作,所表现的博大而雄强的精神和生命力,不正源于他坚定而虔诚的东方文化信仰,和勤奋忘我、廓然大公的生命轨迹吗。
先生相约于莲花峰会师,我等行囊颇有分量,过七上八下(一上一下为一峰)始到,时已气喘吁吁,状如蜗牛,先生不禁大笑,师母心疼道:“真是辛苦了。”先生出资请来挑夫,遂得以轻松上路,数日未见先生矣,一路笑语不断。每遇路险,先生便嘱咐我等“保护楠莉”,师母偶称先生“三郎”,先生更箭步如飞。夜宿玉屏楼,先生检查作业后,讲体察山石形态,经营位置之法,讲至玉屏楼夜景,先生鼓双臂作万鬼狰狞状。归来夜半未睡,思先生之言,心甚痒,披衣前往。
至崖边,月惨星稀,日里光景俱不见,但俯身下视,大壑沉沉如地狱一般,风起,千岩万壑皆随之响,如泣、如嚎、如歌、如吼、初磨牙狁血,继之吸髓噬骨,怪石皆动欲缚人,我早已骨栗形飘,先生之言不虚矣,快走。但转念思之,此亦一境,故敛气摄神,静坐以味之,风和景明之境,可众人同游以乐之,澈神寒骨之境,必一人独往以历之,天下之景,人生之境多矣,非历种种境,不足以称“饱游沃看”,不足以称“行万里路”,下笔不足以有神。此先生欲告我欤。
山顶写生九日后下山,于海拔六百米的黄山宾馆创作。此处虽亦晴亦雨,比之山顶高寒,更多几许人间温馨。一日游桃花溪,我等兴致盎然,虽有诗心,诗语却一时寻不着。先生正色道:“我来作。”大家正屏息以待,先生忽以天津话朗声道:“看,那是什么,那不是白云,那是海鸥。”众大笑,先生亦笑着说:“这是一次天津诗会上,一位业余作者的朗诵,我为诸位模仿一下。”今不欲直批我等不读书,作此诙嘲语以励之,吾知之矣。
黄山宾馆有一大院,先生住前楼,学生住后院小楼。先生毕竟年近六旬,连日与我等翻山越岭,终于肌肉拉伤。但每日仍坚持拄拐杖到后院视察创作,作品逐一提出意见,示范数纸,虽表情痛苦,态度却极认真。从后院到前楼,路程不过几十米,先生却走了很久,比起前几日的箭步如飞,此刻已是艰难如蜗牛了。望着先生的背影,想先生所给予我们的爱,真不知今生何日,才可以说一声,我是您的学生,我无负先生的教诲。
中秋夜,师母送来月饼及先生诗稿。有《沁园春·黄山人字瀑下舒怀》,辞云:
云鹤归来,腾越千河,再泣黄山。正秋风挟雨,修簧俊逸;朝霞映日,峭壁斑斓。松立高峰,泉流险涧,爽籁和鸣引彩鸾。真奇绝,便巍巍五岳,敢作同观。
中年颇悟烟寰。叹纷扰前尘几住鞍。念三年浪迹,忍随车蹇。千秋志业,能惮衣宽。庾信文章,荆浩长卷,画史还须冷眼看。仰万丈,叹凌霄清瀑,人字飞蟠。
但凭先生的鼓舞,我们也勇于拿出自己的拙作,先生皆认真指导修改,时有我步先生《沁园春》原韵两阙:
为客悉知,魂寄如归,一览万山。看雄鹰驭气,天庭碧翠,野糜卧草,洞府斑斓。飘忽烟岚,凄迷雾谷,更有青松舞凤鸾。侪辈里,叹茫茫大海,肯作同观。
儿时初梦穹寰,知骢马绝尘赖辔鞍,恍云遥一梦,峻峰犹在,神弛六合,雏翮行宽。少年情怀,茹苦心志,画史还须放眼看。借大块,任天风穷幻,不动心幡。
大鱼优游,小鱼尾随,既愧且乐。
我等体力恢复,经先生点播,早已从山顶迷雾走出,画渐得法,笔锋大畅。而周围景物之胜,更日见其新。一时游兴与画兴齐飞,心神与美景共醉,不知今昔何年。
日程将返,皆不肯去,先生道:“大美总有残缺。”
及归,整理创作一周,先生陈学生画于抱冲斋,每有客来,逐一一介绍,时有陈省身先生挑中我的一幅《云山图》,先生题字后以赠,大师甚喜。其画轻重有失,全赖先生长跋以救之。先生爱学生,时或有私矣,然而为祖国培养青年之心,必公而忘私。
先生此行购回歙砚精品数十方,命我等题名,其中有重三百斤色若精铁者,一时众未能对,郅天脱口而出:“巨无霸”。他人窃笑何以麦当劳面包名之,不料先生称善:“如我中华之崛起,终有一日力量强大无比,但绝不欺凌弱小,不称霸于世界。”当即题之石上。
与先生游,如闻贝多芬之交响乐,辉煌中,必以爱国主义之主旋律,足以震荡我少年之心灵,点燃我青春之生命。
我于八七年读创系期刊《东方美术》,初见先生复兴东方美术之规模,入南开后,更知先生之构想,关乎文化,系乎国运。观国中与先生之志有相契者,有海上卢辅圣先生,创《朵云》期刊,纠五四以来之弊端种种,整理画学、恢复元气。有中央美院袁运生先生,改革中国高等美术教育,欲重塑我华夏人文精神。惜二者一限于出版,一始于初创,而先生之宏愿,亦未尽实施,果能实施,则美国消费主义文化何至肆虐全球至此。
我于师,未敢尽信。亚里士多德有云“我爱吾师,更爱真理。”我持此精神至今,愈觉其在中国画史、东方美术中之价值独特,愈觉其在当今世界文化中之可贵难能。于今古稀皓首,犹以少年之雄心,鼓青春之生命为东方美术复兴赴前驱,而我等后辈,尚跋涉于大壑谷底,未达光明之顶,愧矣!所幸者,先生之学,已为社会之公器,天下凡有志之少年能以先生之思想为友,则我中国艺术必昌,人类新文化必无虞也。
逢先生七十寿诞,摘录当年日记,缀小文以为贺。先生之学,非学生所能道之;先生之德,亦非今时所能尽道也。
丙戍年受业杨宇翔于划粥精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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